
土话乡音
家乡的地方话,源出于早年同属于太原县的“河(汾)西腔”。口音(语音)很有特点,但是各片深受邻近县区的影响。地域上,汾东这一半从东到西的距离,只有约卅华里,因此,最北的一些村庄说话带阳曲腔;东邻榆次,南靠清徐,不同地点的村庄说话,各带相邻县域的口音。比如:“哪里去呀”?这么一句话,汾西腔是“阿勒圪呀”?榆次腔是“望儿当”?清徐腔是“拉勒当”或“拉儿当”?阳曲腔则是“哪勒得呀”?变化相当多。
除了说话口音差异之外,还有就是日常所用词汇字义大有区分。如对人的称呼,单一的“大”(达)是爹(父亲),双音“大大”在汾西是哥哥,汾东就成了姐姐。荷,拿的意思,如:“你荷得啥哩”?若讲“荷上锄儿”则是扛的意思,“荷砖头砸过去”!则带扔、抢之义:应用相当灵活。农家小院后辟有一片园地,种菜、植果木、饲养禽畜,土话叫“圐圙”,周围用篱笆圈起来,据研究语言的学者指出,这是少数民族羯的用词,古代,落户汉民族地区后就传开来,同化成当地土话。有些移民来源地不同,也习惯性地对同一名称叫不同词汇。为同样带堡字的村名,相距不到十来华里,叫法就大不同:戴家堡叫戴阿堡,刘家堡叫堡儿上,王家堡(王吴前称)则叫堡则(只)勒。
词汇形成固定后变化不大,而口音随人员交流频繁,变化较多。在异县相邻村落中,相互影响形成非此非彼的二重口音常见。王吴村合并前,东半部吴家堡人多年操徐沟口音,王家堡操变软了的晋阳腔。1952年合并后,不到十年时间,完全同化于王家堡的晋阳腔,不再听到徐沟腔。如水,徐沟腔读“苏”音,晋阳腔读“府”音,现在统说“府”了。
时代发展,各地人民交往频繁,加上本地文化学习的普及提高,也自然会改变地方口音和用词。比如:过去叫爹,现今儿童多叫爸爸;过去叫婆婆(妈的妈),现今改叫姥姥。冬日穿的棉衣,旧时统称主腰儿、絮袄儿;说“衣服”的人也很少,都叫袄儿(不分单、夹、棉),如今统称棉衣了。
随着时代发展,有些地方话的词汇势必消失;而有些在群众生活中经常用,它的生命力会继续保存。比如风箱,旧时是木箱中用手推拉,土话都叫“鞲”(音拜),而今用金属器电动吹风,叫吹风机,如果再说“鞲”,除老年人外谁也不懂是什么东西。捅火的火炷也渐渐地不用了,做饭用沼气灶、电炉代替了煤炭,工具大改变,火炷就报废了。再比如夜里打更(音今),七八十岁以下的人没有听过,也不了解怎么打,对“更”只知读“耕”音。有的字一字多音,比如里解的解,本有三个读音:解放的jie(久)戏曲《女起解》的jie(介),和“解不开”(不理解)的xie(卸)。这个“解不开”的xie,本地人都发hai(害)声,如解州念害州,里解念里害,固定已久。
熟人相逢,常会问:“种当”?意思是“做甚去呀”?做甚两字急读,合声成一个“种”字。还有“朗(那)家”一词,是称呼三代以上的老人,或外姓人不明对长者应称呼啥,就笼统叫“朗家”(那家)。正字应为“恁”(nèn),与“您”字同音同义;也可以说是“老人家”的 读合音。
另外有些词字本是单一的音,但说起来念成分音:如卜来(摆),指不稳定的动作,拿在手中忽摇的东西。摆来摆去;卜烂(绊,拌)指绊倒、拌和;忽拉(划),指将残留的东西划取干净;吃啦(擦)指摩擦掉一些痕迹;骨碌(棍、滚),圪揽(杆),指用以打击人物的木棒;窟窿(孔)小的洞等等。在生活中有多种场合可听到这种分音词。
通常,赞美一位漂亮姑娘,或精美物品,就说“客戏”(恰细),有人写成“可喜”。实际,在土话中对“恰”字常有两个读音:kè(客)与qià(卡去声),卡车就念“客车”(拉货物的)。“细”在土话中含有端正、精美义,凡制作很规范的物品,都说“细法”,所以“恰细”就是正好,恰到好处地招人喜欢。
“可客(恰)可”,刚正好,很恰当的意思,如买一双鞋很合脚,一种容器正好装五斤油,不多不少,通常多说“可恰可”,好像同一个音连续三次,只是平、上、去音调有所区分,其实中间一个字应为“恰”。再如有人遇到闹纠纷,争执不下,就说“咱们客遇吧”!意在找到恰当机会就可报复。又说“客碰(恰逢)”,也即有恰当的机会逢头相交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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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话中对各种动作观察仔细,根据不同程度不同情态,分别作出生动、形象的多种说词,比如对活体动物的摆动、挣扎:鱼困在桶里摇摆尾部,叫“卜涝”;鸟在笼子里抖跳翅膀叫“卜扇”;老鼠、兔子被捉在手里还要蹦起,叫“卜愣”或“卜登”。再以人的张嘴发出言论,花样更多:
叨歇——交谈、闲扯。因为只有歇下来才有空谈话,三五成群,畅所欲言,七张八嘴,叨叨个没完。而“叨歇话”则指讲故事,一人叙说众人听。
活讴——闲谈说笑,逗得大家开怀嘻笑。
撇(谝)叉——也是闲谈,却带有吹嘘夸张味。如对某些能说会道者,称他“谝家”、“谝鬼”、“谝檐(言)风”(借“拍风” 易吹伤人的谐音),讽刺其言谈不可信。
抬扛——交谈中故意说反面话,以引发争论,好比二人合抬一付粗硬的木棒,谁也不肯让步放下。
跌(嘀)凉——滥发不负责任的风凉话,往往出乎正常人的理性思维,破口而出,被称“嘀出来啦”!
喝(呵)咄——大声制止或斥责。如看守果园的人对爬墙欲偷者,远远喝咄驱赶。
呜(呼)叫——市场招唤人或家畜。
卷(诅)讦(节音)——恶语辱骂。有时是双方对骂,有的单方据理责骂。其中又分“日 ”,是以最恶毒的言词污辱攻击对方;“抽讦”是揭短、数落对方隐私;“抄(去声)讦”是愤怒发拽式的骂人。
磨叨、磨嚓——轻声表达一种不满情绪,不直接指明对方,只是在自言自语。
押(噎)人(去声)——说话带刺激性,让人听了难受,好比吃了东西咽不下。
央计——即央求,婉言讨好求饶、解劝。
答意(应)——回应、承诺、含义广泛。如呼叫名字,得到回应;承诺朋友要求借给钱物,或约定会见、办事,都属“答应了”!
圪喳——以语言挑衅、报复。如感到吃了亏,就跑到对方门前威胁、谩骂,纠缠不休地“算账”。
打圪吭——迟疑、推却的一种言谈方式。如:有求于人时,对方不能明确答应,强调困难而客气拒绝。
告(上声)砍——讨价还价。本是交易用语,而在生活中,通常凡遇双方商议事情,有关利害问题总要增减取舍,反复讨论,都用此词概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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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话中运用形容词,多采取模拟手法,不仅绘声绘色,形象生动,而且绘音仿声,增加口语的音乐美。比如“比里巴拉”是摔打家具物品的情状;“希里划拉” 是舀动清汤解(害音)水的写照;“其里绰拉”是清理乱杂物件的扫描;“叮玲当郎”是搬动物件时的声响。这些形容词远比写在纸面上的文字动听,诱人生趣。在这方面,有很多四字句最为活跃。
得留外拐——乡间指后代晚辈不知延续到了第几代,就对长辈统称此词。旧时家族以姓氏为单位,常说有“十八代祖宗”。从自身数起,上下各九代皆有名堂,可是一般平民只知三四代该叫什么,再多了弄不清,于是就以“得留外拐”概括。有的亦说“得留万官”。
扳窝掬手——双腿交屈,两手叠掌的规范坐姿,表示一个人很端正地依规坐定。
勾里圪套——指街巷不直通,而是弯曲转折多;也用在说话方面不痛快,或找东西一时摸不到边际。
忽底摇踏——不稳定,摆动的家具声响。如地震时、整楼房在抖动;老旧的床柜等快要散架。
支楞瞪架——堆砌的物品凌乱支离,横七竖八,或说一个人摆架子。
歪留切咄——摆放物品不端正、不稳定,坐的姿态斜歪,写字笔划不规范,都可以说“歪溜切咄”。
花里忽哨(潲)——轻俏多姿,形式上好看,多用于艺术表演和武功演练,讽刺不实在,表面化。
拖连不絮——不精干,不利爽,与“拖泥带水”同义,而用场与对象有区别。此词多指干物质的移动,如抱柴草、扯丝棉等丢丢落落,连绵不断。
扒底倒拉——指行动中障碍、阻挠,如行道上堆放杂物,房间里摆设过多,使人感到行动不便。
精疾灵利——身段苗条,行动利爽,聪明能干。一般赞扬年轻人。
三(馋)眉四眼——指四向探测搜寻的神态,眼神中流露陌生欲求的情调。这里妙用馋(读山音)字谐音三,配合四眼,比喻好似饿肚子寻找食物。
胡抓石瓦——情急之下匆忙应付,动作慌乱任意行事,与“饥不择食”同义。
毛刀(桃)圪显——隐蔽的行动,卑微懦怯而掩饰不住,就像幼小的毛桃初现,未成正果。
痴牛(苶nié)打瞪——反映迟钝,动作呆慢。痴苶指发愣状态,打瞪比喻张目吃惊,通常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,容易一时手足无措,诧异发呆。
冒离失砍——行动突然,冲动冒失。如不了解情况,就急于发言
或处理问题,多碰钉子。词中夹用八卦中的离(火阴)与砍(水阳),显示主客观的矛盾,可见道家八卦学说在民间的流行。
直楞暴沙(茬)——行动粗野,说话中如带尖硬的棱角,行动如风刮沙石(或硬茬)伤人。
失低(蹄)暴砍——冒失同上义。借骡马失蹄倒地,奋起抓地狂奔的情态,比喻慌乱失去常态。
假眉三道——指斥虚伪假象,自欺欺人。每人只有两道眉,硬要多出一道眉来,肯定是假,难以混过,
齐(轻)单(弹)觳觫——轻佻不稳重的戏弄。
屈绿圪旦——圪旦是圆团块的俗称,屈绿指不成熟的瓜果。此词用来讽刺一毛不拔的吝啬者,就像青涩的果子,吃不得,徒惹人讨厌。
君(穷)毛鬼胎——挖苦人自私自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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圪字在家乡方言中运用最广,其他地方话中绝无仅有。但是它单独出现极少,亦不含有什么意思;只是在古老的太原县境内,用“圪”字表达去的意思,“圪哇”就是“去吧”!现在少有人说了。
圪字多数排在实词首位,引带名词、动词、形容词等。所起的作用虽是陪伴,但有如中药里的甘草不可少,有亲和性,俏皮、风趣、表达一种感情。比如雨点初落,稀疏轻小,俗话说“圪西(泻)得来了”;比喊“下得来了”!要亲切,准确,信息量多一些。动词“浅(谴)一浅”(稍微、略等片刻),被说成“圪谴圪谴”,感觉上较松宽,乐于接受。干活累了,土话说“圪亮(累),”比单喊“累啦”!要婉转,免除情绪紧张。例举其他于下:
圪廊—— 本意是宽大的裂缝,如木板裂开大缝隙,如加上个儿字,成“圪廊儿”则指巷道,北京人叫胡同,上海人叫弄。本地人也叫“夯夯”,是圪与哈混同读音,另如“圪(核)桃”亦说“合桃”。
圪楞——指坚硬宽厚的边沿,如陡坡立崖耸起一道屏障,跨越困难。若词尾加个则(只)字,成“圪楞只”,则表示有权势的硬后台。为某人办成重要的大事,或违法免去查处,有人会指出 “搬了硬圪楞只”。
圪列(捩liè)——不是指裂缝,而是表达亲友之间见解不合,有了矛盾。彼此闹别扭,关系疏远。
圪都(绌)——本义是蜷曲,就象面食圪朵儿,薄薄面皮卷成半圆形。一指拳头,五指卷曲于掌中;一是数词,对凸形圆物如蒜头,一颗叫“一圪都”;还有指躲避灾难风险,谓“在家圪都都的吧”!有时生病不宜出外劳作,居家静养也说此词。皆指人身蛰伏,不要出头露面的意思。
疙瘩——凡隆起凸出的部分,无论大小、种类,都叫疙瘩。如人身上受伤肿起一片;田野中高坡凸起,都可称疙瘩。作量词有“一疙瘩豆腐”;大块肉肴叫“肉疙瘩”。另外,绳索绕成一团也叫结了疙瘩;进而引申为人的脑子糊涂,说话不清楚,也被人嘲笑:“疙瘩半留(约)说了个啥”?指思维打了结。
圪堆——有两层意思:一是将散落的物品收拢集中在一起;二是量词,指已成堆的数目,如“一圪堆土”,“几圪堆土豆”。
圪楔(塞)——把东西藏起来,“圪楔了吧”!
圪背——隐蔽起来,避免被人注意。
圪屈——屈身于僻静处,多用于捉迷藏游戏。
圪钻——置身于狭窄处,不易被人发现或多日不见,一旦逢面,就说“你圪钻在哪里来”?
圪截——量词,段。如:一圪截竹杆。而民间延用到身材长度方面,如:“那后生圪截高哩”!“他的圪截能探上房檐”。
圪撩——不直的条杆物,如铅丝弯曲、木板变形,道路弯曲,都可谓“圪缭弯拐”。有人说话不直率,心术不正,都被人称为“说圪缭话”,“心术圪缭”。
圪戳——聚拢凑合到一起,谓“圪戳得来了”。
圪戗——勉强挨近,陪衬到一伙。
圪炸——惊恐或奔跑时,头发张开四散。
还有圪字用在形容词中间,有亲切的动感。
软圪嫩嫩地——形容柔软物特别娇嫩。
硬圪倔倔地——硬物坚挺,不易折服。
慢圪吞(囤)吞地—迟缓、拖延不痛快。
紧圪梆梆地——栓捆的很紧密。
热圪炖炖地——才出锅的饭菜,像还炖着般热乎。
老圪筛筛地——年老衰弱,抖索得像筛子。
粉圪奴奴地——细白娇嫩的肌肤似在跳动。
喜圪恣恣地——开心得意,好像得了宝贝。
绿圪异异地——生锈物品发绿变异,亦嘲笑小气吝啬之人的作为。